深深動容的家人情感
在安寧與癌症照護的臨床工作中,介於二十至四十歲這個年齡層(又稱「成年早期」)的病人總是格外吸引我的關注。或許是由於我們所處的人生階段相當,成長於相似的時空背景,因而我特別容易投入這些年輕病人的生命,與他們的經驗產生共感和連結。
我也常在看著他們與主要照顧者之間的互動時,聯想起自己和家人間的情感,深受觸動。
母親的自責與愧疚
二十歲出頭的安安是安寧病房中少見的年輕病人。她轉入安寧病房的第一天,護理師邀請我一同參與協助為她身體去角質、按摩、放鬆的過程,我便是從那時候認識了安安和她勇敢的媽媽。
護理師一面細心地讓安安的手腳輪流浸泡在溫水中,一面示範給媽媽看怎麼替皮膚去角質。
媽媽向護理師道謝,疼惜地對安安說:「哎喲,媽媽好笨,對不對?以前都不知道可以這樣幫你把皮膚弄得嫩嫩的,媽媽好懶惰喔。」
躺在病床上的安安雖然意識清楚,但已不太能夠表達,只能偶爾眨眨眼;狀況好一點的時候,可以從喉嚨緩慢地發出幾個音節回應。
護理師帶著媽媽幫安安從左腳換右腳,再從左手換右手,泡溫水、搓、揉、去角質的過程中,媽媽一面和我聊著安安的人生。
安安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爸媽的掌上明珠。
「我們這個女兒很優秀喔!成績好,人緣好,又會畫畫,就是還沒交過男朋友。」媽媽向我們介紹時的語氣得意又驕傲,接著看向女兒,帶著點惋惜與心疼地對她說:「對不對?安安每次都說還沒談過戀愛。」
他們每年都會出國家庭旅遊,東京的迪士尼樂園是安安最懷念的地方,在還能說話表達時,她總是念著還想再去東京玩。
「那天她剛考完大學指考,就告訴我她的頭好痛。我原先以為只是準備考試的壓力太大,跟她說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哪知道一直都沒有好轉……後來去醫院檢查,醫師說可能是腦瘤,要我們趕快開刀和治療。」
描述發現安安罹癌的過程時,媽媽雖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仍聽得出對於沒有及早察覺女兒健康的異狀,她有些自責和愧疚。
女兒痛苦到想安樂死
「開刀後,她有繼續念大學嗎?」我好奇地發問。
「有。」媽媽說。
安安開完刀後,有一段時間的病情穩定,家人為了滿足她期待中的大學外宿生活,幫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套房。但好景不常,離家獨立的大學生活只持續了一個學期,就又得回醫院開刀和治療。
「不過,同學們都對她很好,即便後來她沒辦法常常到學校上課,但只要有那個什麼家聚,他們都會特別約我有空的時間。當天,我開車載她去參加聚餐,然後自己去隔壁的餐廳吃飯,等她聚餐完,再載她回家。」
媽媽說,家人、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努力想讓安安不因為生病這件事,影響她這個階段該享有的生活體驗。
不過,後來安安的狀況每況愈下,肢體動作逐漸不協調,上、下樓梯都需要爸媽揹著。她的情緒起伏也愈來愈大,脾氣漸漸難以控制,有時就像個年幼的孩子。身體能力的惡化,加上情緒調節的困難,安安開始吵著要媽媽趕快讓她「安樂死」。
不過,安安還是自己選擇了要再開刀拚一次,希望能爭取回到校園和同學一起上課的機會。
但不出醫師所料,手術後不久,安安住進了安寧病房,由媽媽二十四小時在身邊陪伴和照顧。
身為母親,多麼難以割捨和面對
「安安,你肚子餓嗎?想吃布丁嗎?想的話,你就眨眼給媽媽看好不好?」媽媽一手拿著女兒最愛的布丁,一手握著塑膠小湯匙,貼近她的臉問道:「安安,你這樣媽媽不知道你的意思。哎喲!媽媽好笨,都猜錯了。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見女兒沒有反應,媽媽搖了搖頭,把布丁放下。
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女兒就像她一樣。瘦削的身形加上一頭灰白頭髮,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幾次互動下來,看著她對女兒的疼惜與細心照料,我不禁有些擔心:對於孩子即將面臨的離世,身為母親,將有多麼難以割捨和面對?又會有多難放手?
某次有個適當的機會,我邀請媽媽和我分享陪伴孩子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以及她對疾病現況的感受與準備。萬萬沒想到的是聽到媽媽告訴我,她的心裡都準備好了,就是希望女兒不要再痛苦,平安離開。
「如果安安還能再回復正常生活,我當然希望她繼續活下來。但是你看她現在,不能說話、不能吃、不能走、不能跳,連一張衛生紙都拿不起來,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我跟她說:『安安,媽媽也不想要你再這麼辛苦。』
「她之前常吵著要我們讓她安樂死,趕快讓她離開。不過,其實她也捨不得我們,總是說她『最擔心媽媽』。」
述說著關於與安安道別的想法時,媽媽的表情十分平靜而鎮定,好似這已是她經過無數次思考、反覆整理過後,得出的結論。
如果你準備好了,就去做快樂的天使吧!
一天我進入病室時,安安特別清醒。這是幾次互動下來,她最清醒的一次,不只眼神會隨著我移動,甚至可以用緩慢的語速簡單回話。
「安安,你記得我是誰嗎?」我問。
她緩緩地搖頭,說:「不……知……道……」
我笑著對她說:「沒關係。我是心理師,之前來看過你,也和媽媽聊過天。」
「嗯……」安安發出聲音回應,很快又疲累地闔上眼睛。
媽媽跟我談起安安這幾天不太穩定的身體狀況,難掩沉重。她彎身在安安耳邊說道:
「安安,媽媽知道你很辛苦。你現在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吃,甚至連一張衛生紙都拿不起來……」停頓了一下後,她接著說:「這樣的生活,我們不要了。」
安安微微睜開眼睛看著她。
她摸著安安的臉頰,繼續說道:「安安,如果你準備好了,就去做快樂的小天使。」
「嗯……」安安似懂非懂地回應。
「媽媽知道,安安最擔心媽媽對不對?」
「安安,不用擔心,媽媽很勇敢。你看,身邊有阿姨和舅舅陪著我,你放心。」講著講著,媽媽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不……要……哭……」安安的眼神努力看向媽媽,然後用盡力氣擠出這三個字。
「好,媽媽答應過你,媽媽不會哭。」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臉頰上的淚珠,接著轉身走進廁所。
媽媽暫時離開整理心情的這一小段時間,我傾身到安安的耳邊,對她說:
「安安,媽媽跟我講過她把你帶大、教你讀書,還有你生病後,堅強地照顧你、陪伴你的過程。我覺得她是一個好勇敢的媽媽,所以安安不用擔心,我相信她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生活。」
她睜大眼睛看了我一眼,隨後又闔上。
媽媽回到病床旁之後不久,突然間,安安又睜開眼睛,這次她問:「還要……多久……?」
就在我思索著該不該幫忙回答這個困難的問題時,眼前這位勇敢的媽媽所給女兒的回應,我始終銘記在心。
面對女兒的提問,她歪著頭想了兩秒,接著語氣無比堅定地說:
「安安,媽媽也不知道時間還有多久,媽媽沒有辦法決定……但是媽媽會在這裡陪著你。
「如果你看到有人來帶你走,如果你覺得你準備好了,你就跟他走。安安,要記得跟著光走,去找阿公、阿嬤。
「你不要擔心媽媽,媽媽很勇敢,會好好照顧自己。」
「嗯……」安安好像聽懂媽媽的話,安心地閉上眼睛,繼續陷入沉睡。
【療心錦囊】談論死亡的勇氣
在一旁親眼見證這段過程,讓我既感動又鼻酸。
臨終生死的課題中,「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是最殘酷、最困難的篇章。而何等艱難,才能不逃避、不顧左右而言他,如此直接地與孩子談論死亡?又要有何等勇氣,才能去了解並承接孩子求死的念頭,站穩腳步陪著孩子準備死亡?
眼前這位頭髮灰白、身形瘦弱而面容憔悴的女人,是我看過最勇敢的媽媽。
摘自 商沛宇《癌症心理師的療心錦囊》/ 寶瓶文化
Photo:PhotoAC ,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陳妍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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