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錢買的位子，一直是空的
補習班的自習教室裡， 那幾個記名的位子常常是空的。 他們有按時交學費， 但從來沒有按時出現。 與學生家長的對話框， 被請假通知填滿。
生病、 嘔吐、 發燒、 肚子痛、 腸胃型感冒、 沒寫作業被留校......
我漸漸忘記這些學生的樣貌， 卻能立刻發現家長更換了大頭照。
教室外， 被作業、帳簿、影印紙堆得雜亂的櫃檯裡， 一個女孩正埋首寫題。 她沒有錢買教室裡的座位， 也沒有錢買耳機阻隔干擾的聲音。
鉛筆盒是抽獎抽到的禮物， 一個無印良品的透明盒。 透明盒上的貼紙斑駁變白， 斑駁變白的貼紙的下方， 是一排躺平的筆管， 躺平的每支筆管，也是透明的， 短短的墨水都在靠近筆尖處集合。 已經變得渾圓的橡皮擦上， 仍圍著一圈整齊修剪過的包裝， 靜置在整排筆尖下， 偶爾那幾面較平的擦面， 隨著桌面輕晃，輪流著地。 即將升上國三的暑假結束前夕， 她也坐在這張櫃檯大桌上， 告訴我們要放棄幾個科目。
原因是爸爸在疫情期間失業 至今找不到工作， 她不想讓成為家裡的負擔， 也不希望我們告訴家長， 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 「就說我這科沒救了。」她哭著說，
眼淚浸濕了已經不再是遮擋病毒， 而是遮擋表情的口罩。
她不知道的是， 她的家長前一天就找過我們， 說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全部都上。 「她爸爸已經在面試保全的工作了。」 「就算沒有保全這份工作」 「老師讓我們分期繳費的話，上全科是沒問題的。」 然而女孩的心意很堅定， 說什麼都要放棄全科補習， 長達一小時的溝通後， 她終於妥協， 決定只放棄一科， 這同時也代表著， 她失去了全科自習教室的位子。 「沒關係，你學校放學後就來。」 「你就坐在櫃檯讀書、問問題。」 「等老師們上課後，你再回家。」 我們想讓她知道， 就算她失去全科自習教室的位子， 但也不代表她失去學習的權利。
儘管這樣的安排，對她來說是辛苦的。
一起放學的同學們， 結伴去買晚餐的時候， 她已經把書包從肩上卸下， 坐在櫃檯前面。 自習教室還沒有開放。 買晚餐的同學回來了， 自習教室的燈開了。
食物跟學生填充了幾個位子。 他們撥弄塑膠袋塑膠蓋的聲音， 跟著香味傳出， 刺激同空間的人的五感。
教室外， 女孩俯身在櫃檯的桌上專心計算， 只有她翻頁的聲音，可以劃破她自己的寧靜。
上課時間到了， 自習教室裡還有幾個空位， 老師在櫃檯， 打電話給尚未到班、也沒事先請假的同學家長。
女孩依舊伏在桌案上寫題， 獨自堅守著「老師進去上課才離開」的約定。
「啊，他今天要請假嗎？」 「生病要請假嗎？好的。」 「被老師留校了啊？好的。」 「爺爺生日要聚餐？好的。」 「要準備隔天出國的行李......？好的......」 老師終於掛上電話。
女孩抬起頭，看看老師， 又看看尚未關門的自習教室， 裡頭的空位好多， 那些用全科換來的位子， 空了好多， 其中不乏用報名全科確保自習教室位子的學生， 他們不只自習，甚至連正課都不來上， 等於是用錢買斷位子的使用權， 就算請假，位子依舊是自己的。
沒有位子的女孩蓋上題本， 把文具收回透明筆盒， 放進書包， 背起書包， 朝著教室裡的好朋友揮揮手， 朝著老師揮揮手， 轉身，背對自習教室關上的門， 離開了。
就這樣，日復一日。 兩個月過去了。
看著女孩的背影， 我想起了過去， 那個第一次直接告訴我： 「現實就是無法改變」的， 是10年前某新聞社的男主管。 那時我剛遭遇攝影師的鹹豬手， 事後拚命想忍卻沒忍住， 最終淚灑辦公室， 被男主管叫去談話。
「現實就是這個攝影師無法被辭退」 「因為他很資深。」 他先是將我推下谷底， 喔不，應該說， 他在提醒我「為什麼這裡一直是谷底」。
「你未來在辦公室看到他」 「不要害怕，不要閃躲」 「請你要抬頭挺胸」 「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然後， 他在谷底告訴我，爬出谷底的方法。
如今， 眼前的女孩正在面對階級複製， 我們要怎麼引導他們， 不要畏懼那道名為「現實」的障礙？ 「北一女的學生好讓人崇拜。」 女孩有一次在放學路上， 遇到考上北一女的學姊， 進來教室後，就在櫃檯前感嘆。
「為什麼你覺得北一女的學生讓人崇拜？」我問。 「因為那是第一志願啊！」
「就像台大的學生，也很讓人崇拜。」女孩補充。 「所以你的論述是，能考上第一志願就讓人崇拜嗎？」我再問。
「嗯......應該是吧？」女孩有點不知所措。 「北一女每年有7、800名新生，三個年級加起來2000多人」 「再加上建中、台大......這幾千幾萬人，都是你崇拜的人嗎？」 「太多了啦！」 我笑了，女孩也笑了。
「我應該是崇拜他們能考上第一志願這件事。」 「因為我做不到。」 女孩這次認真整理思緒後，語氣變得比較肯定。
「喔！所以你是崇拜很會讀書，而且付諸實踐，然後獲得目標成果的人？」 我換個概念問她。 「對對對！就是這樣！」女孩用力點頭。 「那這樣我就放心了。」我舒了一口氣。
「因為這件事你也做得到。」 「這樣就不是無目的的崇拜了。」
「我做得到？我做不到！」女孩弓起背，窩在椅子上低頭。 「你為什麼做不到？」我輕輕敲了兩下桌子，女孩抬頭看我。
「你崇拜的是『很會做一件事、付諸實踐，然後獲得目標成果』的人耶！」 「這件事不限於五科俱全的讀書吧」
「哪怕你只有一件事很厲害，然後你很努力的、讓自己更靠近目標......」 「不就是你崇拜的那種人了嗎？」我說。
「嗯......應該是吧？是這樣嗎？」女孩不太確定我的意思。 「你記得上次上課時，你在講義上畫畫的事嗎？」我問她。 「呃......記得啦。」女孩有點不好意思。
暑假時的一堂國文課， 我在台上檢討國三會考的複習講義題目， 坐在第一排的女孩振筆疾書， 仔細看才發現那認真模樣並不是在寫筆記， 而是在講義上畫畫， 畫到一半聽到要翻頁了， 她就翻頁， 繼續隨便找空白處就畫， 所以每個圖案她都沒畫完。
然後我就受不了了。 「你如果要畫的話，要不要好好把它畫完？」 我蹲在她旁邊，視線與她平行。
「或是，你可以畫在頁腳。」 我指著講義的書頁邊角。
「你看，就是這裡。」 「你每一頁畫一個動作，翻起來就變成動畫。」 我滑過她的書頁腳， 微微的風拂過我的拇指。
「你如果要畫，就要畫到最好。」 女孩的眼睛睜得超大， 她旁邊的同學眼睛也睜超大， 看來她們本來都以為我要罵人。
「時間很珍貴，要如何讓必須度過的時間有意義呢？」 「選擇好好畫畫，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我再翻了一次她的書頁腳。 「如果你不知道要畫什麼，也可以跟我討論喔！」
說完，我站起身， 回到講台上，繼續檢討剩下的題目。
接下來的每一週上課， 我發現女孩開始做筆記了， 只是偶爾，她的手指會去撥弄書頁腳， 感受書頁扇出的風，拂過拇指， 她的思緒會暫時地奔馳出教室。
也許那個動畫， 那個跨越時間、跨越階級、跨越崇拜的動畫， 真的會有成形的一天。
(本文經 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 粉絲專頁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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